李端棻先生的咏梅赏析
其一
李端棻之《苾园诗存》李端棻先生平生喜为诗，自少及老，历数十年，所作甚丰。然往往随手散佚，至民国年间，其表弟何麟书抄集先生遗诗，仅得百余首。时贵州文献征辑馆搜求先生遗著，何麟书录副本以应之，由《贵州文献季刊》刊载，使先生之诗得以传世。1995年，贵州教育出版社出版贵阳市志办《金筑丛书》编辑室编《贵阳五家诗钞》，首选《苾园诗存》，先生遗诗，世人始易得窥矣。何麟书《苾园先生遗诗序》论苾园诗云：“生平喜为诗，心有所触，一一托之吟咏。当其下笔，直抒胸臆，无所缘饰雕缋。及其既成，精光锐气，似经千锤百炼而成。盖性情真挚，蕴蓄宏厚，非肖声袭貌者可伪为也。”何麟书与苾园先生谊为亲表，又曾侍坐左右，知苾园深，所论诚是；麟书亦喜读诗吟作，所议固为当行。余论苾园诗之艺境，有四端焉。
其一曰：兼工诸体，最擅七律。
苾园存诗虽少，然兼备众体，大凡存诗以七律为多，次则七绝，五古、七古与五律，亦间为之。不论何体，皆中规矩，数十年蕴蓄沉潜之功，由斯可见。其最擅长，当为七律，揆诸清季贵阳诸家，洵为佼佼者之一。如《寓甘州示诸弟》：“传说边城极阻艰，轻裘忽近玉门关。远行经岁都忘倦，老去能生幸得闲。始识雷霆皆雨露，要乘风雪看天山。寄言群季休惆怅，得酒依然便解颜。”百日维新后，苾园戍新疆，中道遘疾，留甘州。远谪遘疾，异乡为客，心境本当暗淡，此诗却写得旷达乐观，运笔轻松老成。边城之阻艰，以“传说”二字淡然化出；“忽近”二字，把将至玉门关写得相当轻快；“忘倦”二字，以“忘”消解“倦”，虽历“经岁”之“远行”，却无日益委顿之态；“老去”似憾，“能生”为幸，生而得闲，自生快意；“雷霆”、“风雪”，既写西北之特色，又寓此生之经历，“始识”写出面对“雷霆”之坦然，“要乘”更表现迎接“风雪”之豪气；以此高迈胸襟、轻松笔触示于诸弟，把酒读诗，能不解颜开怀，浮以大白。七律之外，苾园所长，当为七绝。
《和文信国乩诗》其一：“怕听中秋月有声，要从菜市哭忠贞。幸予被遣为迁客，匹马秋风出帝城。”诗人感情之真挚，用语之自然，构象之雄豪，气韵之浑成，绝句二十八个字，表现得可谓淋漓尽致。《购菊百余本，见者都道不佳，戏而作此》：“风标休说太寻常，也有精神助晚香。傲骨棱棱谁得见，肯随时世斗新妆。”立意新警，不拘“风标”而重“精神”，所重之精神要在“傲骨棱棱”，似别有寓意焉。
其二曰：历世阅人，识高悟深。
作为维新官僚之代表人物，苾园有颇高之政治识见及悟性，这种政治上的高素质，影响及于其诗，使其诗具有了一般文人诗所难到的政治境界。诗之境界多端，政治境界往往影响艺术境界。二者互不关涉，势必表现为诗歌议论与艺术表现之脱节；二者有机统一，则必相得益彰，使诗歌所欲表现之艺术境界更加完美。苾园先生在此方面做了很认真的探索，成败得失，可得而论。苾园所作，时有政治境界与艺术境界自然契合者。
《咏梅》其一：“繁华历尽世知稀，清节归来悟昨非。休道玉颜萧索甚，愿经霜雪更增辉。”持此诗与《寓甘州示诸弟》合观，可知此诗非单纯咏梅，诗人之政治气节亦隐寓其中。《答王眉生茂才》：“铸金错彩斗繁红，五色笔花各样工。书腴浸润全撑腹，学养团成独立躬。落才不假科名重，同类喧传学殖丰。志趣如斯真可畏，瞳瞳海日正升东。”酬答之诗，易落俗套。此诗所可注意者，为“学养团成独立躬”一句，把“学养”和“独立躬”联系在一起，自来少见，令人警醒，阅人之深，勉人之殷，难能可贵。诗以“瞳瞳海日正升东”收束，意象圆足，对后辈才士之殷殷情怀，亦随海日之升而弥漫纸面。
《党祸》：“几见清流误国家，权奸颠倒是非差。狭心但解酬恩怨，盲眼何曾识正邪。戮辱逋囚无漏网，晋唐明宋有前车。汉阳渡口京都市，云散风凄日又斜。”诗中把今日之戮辱与历史上之党祸打成一片，结尾“汉阳渡口京都市，云散风凄日又斜”二句，由历史到现实，形象地描绘出凄寒的政治氛围，有言尽意不尽之感。《数月来多拂意事，颇觉心动，大错矣！大错矣！亟取＜黄庭＞读之，顿觉六根尽净，万虑皆平。但知非即改，且于修身克己不无裨益。口占七绝数章，聊以自遣》其七：“百年已度七十三，除却餐眠何所贪。只要胸中渣滓尽，离尘奚待结茅庵。”此晚岁之作，虽饱经沧桑，赦归乡里，心中笔底，纯任达观，故所作一派天然，去尽雕饰。苾园之为维新官僚之代表，亦表现为政治上之敏感与求新，故所为诗，或把最新之时世政治及感受诉诸笔端。《杞忧》其二：“莽莽喧传重外交，庸庸惟解忌同胞。行人择路皆循辙，暴客乘机要代庖。冲突从来无善果，平和未见长新苗。时代至今成黑暗，昏昏点漆更粘胶。”《政治思想》：“天地区分五大洲，一人岂得制全球。国家公产非私产，政策群谋胜独谋。君为安民方有事，臣因佐治时宣流。同胞若识平权义，高枕无忧乐自由。”《国家思想》：“君不堪尊民不卑，千年压制少人知。奴隶心肠成习惯，国家责任互相推。峡经力士终能剖，山有愚公定可移。缅昔宣尼垂至教，当仁原不让于师。”此类诗写传统所未能写，评点政治，皆中肯綮。“国家公产非私产，政策群谋胜独谋”，“君不堪尊民不卑，千年压制少人知”等句，在当时，应是人所未道之警策。毫无疑问，此类作品之政治境界颇高，但艺术境界尚未臻于完美，诗味较淡。
其三曰：落想新奇，设词平易。
与政治境界之高远相应，苾园为诗，追求落想之新奇与设词之平易。即何麟书所云：“及其既成，精光锐气，似经千锤百炼而成。”
《和文信国乩诗》其一：“怕听中秋月有声，要从菜市哭忠贞。”月本无声，此处谓怕听其有声，想象颇奇特，然与下句“哭忠贞”相应，亦觉月亦有声，而且其声倍加凄凉悲壮，摄人心魂。
《元旦试笔》：“催梭日月走双丸，爆竹声中岁又阑。”以“走双丸”喻“催梭日月”，形象生动且有气势。《恶木一株覆满庭院，暗无天日，芟去枝叶，豁然开朗，诗以纪之》：“骈枝叠叶坠纷然，俯见清池仰见天。剪到根荄殊未忍，留将生意续年年。”此诗虽短，落想新奇富变化，“俯见清池仰见天”，写尽“芟去枝叶，豁然开朗”之乐，诗意似已完足，然后两句忽然另生意趣，使诗旨一变，诗之丰富性得以呈现。
《伏天即事》：“萧斋幽寐胜茅庵，兀坐心澄月映潭。触景敲诗机趣活，有时贪睡梦魂酣。风将暑退无蝇集，日似年长称麈谈。天与清福休辜负，闲中领略静中参。”此诗构思以表现“闲中领略静中参”之机趣为要，开篇“萧斋幽寐胜茅庵，兀坐心澄月映潭”，即事即景，心与景难分，看似景语，然已满含机趣，是善于开篇者。
《有感用书车鱼韵》其一：“寂寞久绝故人书，想见盈门流水车。欲诉寒暄通一语，南来无雁北无鱼。”此诗之巧，在于结尾，“欲诉寒暄”而不得之苦，借鱼雁传书之旧典得以巧妙表达。雁南来为常谈，鱼传书本无所谓方位，现在先说“南来无雁”，接着再说“北无鱼”，南北自然相对，其说遂尽在情理中。苾园此类诗最值得称道者，为其设词之平易。落想新奇，多数诗人写来，设词多趋瑰丽，如李长吉等是也。苾园此类诗，却尽皆出以平常语，一似漫不经心、脱口吟出，然细细品味，始知其遣词造句，实多老到，前文后语，密相关涉。如：“怕听中秋月有声，要从菜市哭忠贞。”又如《有感用书车鱼韵》其一，皆是如此。此问题不容赘词，读者反复体会，自能得之。
其四曰：情真辞挚，气脉流通。
苾园设词虽平易，却非作诗平淡者。细读其诗，常觉有一种气脉流通贯注，感情与语词多真挚浓烈，实乃善抒情使气者也。光绪丙子、丁丑间，苾园先生丁忧旋里，后作《醉余吟》，诗云：“彭泽辞官日，田园慨将芜。我今赋归来，将芜田园无？慧不辨菽麦，贫不事耕畲。闭户愧然坐，酸咸与世殊。将寻家庭欢，母兮长弃予；将慰寂寞情，凤兮兼抱雏。将作出岫云，懒极安所趋；将作在山泉，清极孰与俱。俯仰无一可，此生胡为乎？不如杯在手，且集高阳徒。豪饮如长鲸，一吸川为枯。飘飘流光驶，不醉真乃愚。醉后仰天笑，长歌呼呜呜。我歌非歌聊带哭，我劝世人休揶揄。世人皆醉我独醒，迂哉三闾之大夫。世人皆醒我独醉，此心乃得长糊涂。不然炯炯撑双目，安得同流而合污！” 苾园今存之歌行，仅此一首。全诗看似超然，实多深叹，情态多端，一气贯注，抒情如江河奔涌，行文如行云流水，用典如随口直言，数事如对面漫语，读来语语畅达，句句相贯。结尾“不然炯炯撑双目，安得同流而合污”两句，戛然而止，无限感慨与愤懑，蕴聚其间。苾园晚岁，多为七律，歌行之体，不见存焉。而其七律，亦多一气呵成，各联之间，密相契合，真情挚语，贯注其间，诚杜工部所谓“文章老更成”者。
《伤老》：“无事忘机养太和，有时乘兴发高歌。谨防岁月闲中过，磨练精神病后多。纵使前途无影响，莫因垂老便蹉跎。寄言年少诸同志，似此衰残可奈何。”全诗句句连贯，了无赘词。首联即出以工整之对仗，流畅而浑成；颔颈二联，皆成警句；尾联殷殷叮咛，真情弥漫纸面。
《书怀》其三：“圣贤仙佛本同伦，大道还须近取身。何必避人兼避世，但能高隐即高真。全神养气长生药，虚利浮名浩劫尘。客至衣冠休责我，疏狂习惯懒迎宾。”此诗特色，在联联相扣，各联两句，皆成对应。首联首句谓“圣贤仙佛本同伦”，既然同伦，则有各家共同之关键在，此关键即为“大道”，要害在“近取身”。颔联言“近取身”之基本原则，以“何必”对“但能”，说明“高隐即高真”即为“近取身”。颈联言“高隐即高真”之体现，“全神”与“虚利”二句，一是一非，亦成对应。尾联紧密呼应颈联，以衣冠责人为虚礼，以疏狂习惯为本色，使前面之议论具象化。苾园七绝，亦多去尽雕饰，一任自然，读来气脉流畅，淋漓痛快。如《雨前》其四：“一生爱菊爱清高，未必菊花果姓陶。我爱陶诗兼爱酒，醉余对菊便挥毫。”《秋菊杂咏》其三：“菊花天气最难晴，傍晚回廊往复行。细数枝头开几朵，蒙蒙月上不分明。”前者纵放畅快，后者含蓄婉约，情韵不同，然皆自然流畅，奋藻了无阻碍。以上数端，聊陈苾园诗艺之一斑，管窥锥指，不敢言得其精要也。
下一篇：北京周边木材市场比较好的在哪里？
上一篇：风门阀的作用